时间推移,旭日东升。

不仅镇民开始在地上活动,还有不少猎人、猎魔人结伴上山。

不过他们并不是为了打猎而来,温山眠之前留下的三十七头狼已经够镇上人吃一段时间了。

这里本就没什么保鲜设备,镇民于是一致决定让山上的普通兽族也修养生息一阵。

他们这次上山主要是来伐木的。

那夜过后又几天,人们发现夜晚也没有那么可怕之后,便越来越想将家搬到地面上。

如此一来,自然需要新木。

也是这时候越川人才发现,越是深山,那黑木就越结实。

全是能用来做工的好木,而且因为不老不死,每个都巨大无比。

众人合力砍断那么两三棵,就已经足够他们使用很长一段时间了。

这过程中,偶尔会有巨鸟从天空中略过。

而越川人民对此显然早就习以为常。

巨鸟并不会轻易袭击人,所以他们安静两秒,便继续行动。

一棵巨木无法一天之内运下山,他们不得不跑了好几趟,联合起来确定运输方式。

而在这个过程中,自然会有人发现温山眠和阿土阿地。

温山眠并没有带两个小孩去太人迹罕至的地方。

为了熟悉地形,训练本就该从最常见的地方开始,再一点点推移,增加难度。

注意到他们是在训练,过了没两天,便有镇民小心翼翼地把自家孩子牵过来,跟着阿土阿地一起练。

温山眠平日里太有距离感,他们并不敢直接询问他能不能教,只让自家孩子在旁边学着阿土阿地,等温山眠目光转过来,便拘谨地笑笑。

到后边,发现温山眠偶尔也会给他们指点之后,越来越多的孩子加入了这个学习的队伍。

越川的孩子是真的不多,全镇拉出来也就那么十几个,有些甚至还在襁褓之中。

温山眠并没有拒绝这些,他在越川能呆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并不介意在离开前教给孩子们一些自保的方法。

而见他渐渐顾不上来,其他猎人和猎魔人也都赶来帮忙。

于是每天清晨上山的,就从一大两小渐渐变成了一个浩浩荡荡的大队。

白天,温山眠和几个猎魔人带着孩子训练,身强力壮的镇民则和一批猎人想办法运木。

等到中午,所有人就围坐在一起吃家里人用木筒送上来的热肉,倒也还挺热闹。

这其中参与运木的,也有那么几个是当初酒馆外与温山眠起过冲突的,蜗居派的人。

他们吃饭的时候大多尴尬地畏缩在旁边不敢说话,而他们自己都不开口,旁人也没谁愿意平白做和事佬。

不过温山眠的话也不多,吃饭之所以显得热闹,主要还是仰仗史格那种好像长了八张嘴的人。

在他的吵闹声下,越川镇的人渐渐敢在矮山中放松大笑。

镇内气息也愈发明朗,人们好像真的迎来了新生活。

而这个时候,除了阿土阿地以及李奶奶外,镇上大多数人还不知道温山眠快走了。

温山眠也有刻意让李奶奶保密。

他总觉得那一夜过后,自己想离开这件事会在小镇上激起不小的波澜。

而温山眠太不擅长应对这些,他甚至定好了一个月后于黎明之前,悄无声息地离开小镇。

时间一天天下来,温山眠本以为消息瞒得不错。

却不想有天黄昏,他在山上加训时,光头男会突然走到他身边。

温山眠当时正靠在一棵巨木旁,看着双双练习冲刺跑的阿土阿地。

听见动响,远远偏头看了眼。

浅色的眉眼露在围巾之上。

见是认识的人,很快就收回了视线。

他不觉得有什么,可那一眼却让远处的光头男愣了愣,在原地僵硬了许久,才继续往他的方向走。

“我,我好了!”阿地气喘吁吁喊。

“还有一圈。”温山眠说:“跑完再休息。”

阿地满头大汗地鼓着脸啊了一声,片刻后还是被阿土拉去继续。

而光头男则站在温山眠身旁好半天之后,突然咳了一声。

温山眠:“?”

“那个……”光头回头看了看周围,见没人,才低头说:“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啊?”

他那天不小心听见李奶奶和温山眠谈话后,本是不敢相信的。

毕竟数百年来,谁也没提过要离开越川。

那时他和阿土的反应甚至很相似,觉得温山眠是受到镇民攻击,讨厌越川了。

于是他后来就老怂恿史格带大家一起吃饭。

但吃了那么十天半月后,发现温山眠还是雷打不动地给小孩训练,他才明白,这人是真的想走。

否则不至于连四岁的阿地都逼得那么紧。

他问题一出,温山眠很快就意识到了他大概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没回头,很直接道:“五天后。”

光头男愣了:“那么快?”

“不算快。”温山眠答,他已经在镇上待了二十五天了。

“你不打算让镇上的人知道吗?”

“嗯。”

光头男和阿土不一样,已经过了肆无忌惮询问为什么的年纪。

沉默半天后,也只是接:“好、好吧。”

然后在温山眠身边盘腿坐下,看着眼前的高山,他想了想,挠头说:“我前阵子,在山上给我爹立了个坟。”

说完僵硬地咧嘴一笑:“你都不知道我爹吧?其实你不算咱们小镇第一个狩猎血族的人,我爹才是,他扒了一个血仆的皮。”

温山眠看着远处狂奔的阿土和阿地,说:“我知道。”

光头一愣,抬头看温山眠:“你怎么知道?是因为那张皮……”

“我见过他。”温山眠答。

他是十四岁才第一次狩猎成功,却不是十四岁第一次上山。

在那往前,他见过在山里打猎,然后蠢蠢欲动想杀血兽的男人。

那人身材高大,肌肉壮硕,力气奇大无比,武器被血兽咬断,拼着最后一口气力生生将血仆的嘴连脑一起撕开。

血仆一死,受其管理的血兽便僵在原地,下意识退回深山。

男人也就那么倒在血泊之中,临昏迷前,还疯了似的在恶狠狠地用手扒那血仆的皮。

他下半肢已经被血兽吃掉大半,温山眠当时愣怔在原地半晌,很快就明白,这男人已经没救了。

温山眠并非温室里长大的孩子,对这种局势的判断非常明了。

他当时只有十岁,不可能将那样沉重的尸体拖下山,而男人的样子显然也是不可能再说话了。

所以在确定对方呼吸低浅,不可能活下去之后,温山眠就离开了矮山。

临走前,他想了想,随便挖了点土草薄薄撒在人身上。

算坟,但又不全是。

万物循环,人死,尸也该进入其中。

却不想当天傍晚,那男人会出现在镇上。

他是一路从山上爬下来的,拖着血仆的皮到一处木屋前,将那皮狠狠推了进去。

然后被跟在背后的血兽彻底咬死吃掉。

一地惨血。

面前的整个小屋也都被血兽“连坐”,里边的木牌碎了一地,轰倒在地。

次日白天,温山眠看见从另一间木屋里出来,跌坐在地上的光头男,顿时就什么都明白了。

光头男叫乔尼,他并不知道温山眠看见了这么多,光听见后者一句“我见过他”,眼眶便红了。

他从未想过埋藏在心里的故人也同样被旁人记着,颤声:“你,你在哪见的啊?镇上?还是,还是山里?”

“山里。他杀血仆的时候,我在。”

“你在?你看见他杀了?你,你看见了?”

“嗯。”

乔尼傻了,好半天,哭嚎地掉下眼泪说:“我爹,我爹他很强吧?”

温山眠:“嗯。”

乔尼嚎叫:“但我他娘是个废物啊!”

阿土阿地听见声音,奇怪地转过头。

温山眠冲他们挥挥手,示意他们去远一点地方休息会。

两小孩于是一步三回头地跑了,期间还不小心撞到了彼此,相视一笑。

“我娘,我娘和我弟被,被咬死之前让我们两藏好的,让我们两躲在地下,以后都别出去了。我爹不听,每天絮絮叨叨跟我讲,躲是没用的,不干他娘的永远都没用的,我,我就觉得他疯了!”

“我爹和我说,只要他能杀血兽,我以后就得和他一样去山上和血族打,他把那张血皮丢到我们以前的家,就是给我娘、我弟……还有我看的。”

“但我连开门都不敢,我连开门都不敢!我就听见它们,听见它们……”

血兽吃人从不收敛声响,那咬碎人骨的声音在夜里像噩梦一般钻进人耳,啃食活人的神经。

“后来,后来我也不敢和他一样,你们狩猎了那么久,我,我才勉强跟上。”

“你说,我要是能早一点开始,早一点开始,我爹可能就不会死了是不是?我连他死我都不敢出去,我,我就眼睁睁看着……我他娘就是个懦夫,是个废物啊!”

温山眠沉默两秒,垂下眼帘说:“万物都有弱点。”

乔尼哭着一个劲摇头:“可为什么我就这么弱呢?为什么我们就这么弱呢?”

阿土阿地已经走到远处怪石边上玩了。

地上的乔尼还在垂首懊恼:“小温你不知道,我,我最近总在想,要是我再勇敢点,要是越川再勇敢点,从我爹那就开始,或者更早!咱们是不是早就解放了?那么多枉死的人,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你说你想走,可,可那张大报上都没有我们越川的名字……如果大报上说的是真的,那越川,越川好像在人类的抗争中,和大家脱节了。”乔尼抽噎着说:“如果外面的人已经勇敢到可以战胜亲王,那他们,他们会怎么看待越川这么弱小的地方,会怎么看待一直苟且的我们啊?”

温山眠看着远处的阿土阿地。

海浪声在耳边裹着夕阳的金光传来,温山眠停顿良久,答说:“这些,只有出去了才知道。”

就像恐惧血族便永远无法成为猎魔人一样,不走出去就永远无法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他们不能再在没看见世界真正的样子之前,先被自己的想象绊住手脚了。

因为那同过去根本一般无二。

两个小孩越走越远,温山眠渐渐离开痛哭的乔尼,跟上他们。

就见阿地和阿土不知何时在怪石边蹲下,正新奇地看着怪石的角落。

“阿眠哥哥!”温山眠脚步很轻,走到很近的时候,阿地才反应过来,回头惊叫:“你看这个!”

温山眠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发现那是一抹……新的翠绿。

和他最初发现的翠绿方位不同,距离那边甚至有点儿远。

大抵是因为刚冒出,这新绿面积不大,个头其实也矮小,但却好似已经在地底里积攒了无尽的勇气,以翠绿莹润的身姿吭哧吭哧地探出土壤,想闷头在整片昏暗的林木之中,向外开出属于自己的花来。

阿地弯起眼睛,瞳仁亮晶晶的,里边像荡着星星:“好美呀!”

温山眠垂眸,良久,围巾上的眉眼松动一二,也笑了笑。

“……嗯。”

是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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