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丑因何才对人族深恶痛绝，便是因为人族将她作为神的骄傲悉数毁灭，神族没有义务要去保护人族，生灭死寂，左右不过都是造化，可是她拼了命想要保护的人族，最后却反咬她一口。她死于十日曝晒，再不得重返天界。
所以当司水族对女巫犯下过错，最终又将她活活晒死在太阳之下，她便越发憎恨，借由白骨相助复生，却不知自己已经被宿海利用。
“女丑前辈，昔日犯下罪孽的故人已亡，为何要牵扯上现如今的司水族？”
艾姬道。
“那是因为他们丝毫没有变过一点！”
“前辈错了，万物皆有欲，人神皆不能免俗，您言人性贪婪自私，您自己也是一样，你想要众人回报你恩情，却并不知晓，人神终究有距离界限，神下凡，人也一样害怕，界限怎么能够打破，人族有错，前辈也有错。”
艾姬的话就像是一根刺，插进了女丑心口，让她赤红的双眼怔了一下。
“吾怎么会错，尔等小辈，你也爱上了凡人，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我？”
女丑的心思已经全然崩溃，艾姬找准时机，掌心再度结印，结界之内，开始生出无穷无尽的紫艾香草，枝条细嫩，却是缠缠绕绕，柔中带刚。
“艾姬，算是爱上了阿亚吗？”
女子的面孔复又变成昔日忧愁的模样，不带一丝感情，掌心在自己眉间一划，流出的血如同艳色红宝石。
一时之间，香气四溢。
女丑被那些藤蔓缠上，发出尖叫声。
结界之外，除了淡雅香气，其他再无半点波澜，安静得连呼吸都听得到。
忘生的手指甲，抠进了手掌心，她自己却是一点儿都没有感觉到。她知晓艾姬是打算以身献祭，用她自己的神魄来重新封印女丑，但如此，梦引也会碎。
她并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但听到“咔嚓咔嚓”的声音之后，便见得结界裂开，蓝光像是月华一般流泻出来。
那一片光里，温暖，馨香，像是回到了母亲温暖的子房，什么事情都不用去想。
梦引梦引，聚集的都是温暖美好的回忆，于上古留存下来的宝物，历来都由少司命掌管，梦引会让人神都陷入无尽美梦之中，宿海便是想要用此来主宰整个幽州大陆，可不曾想到，艾姬不惜毁了梦引，也要救下司水族。
后悔吗？
艾姬或许会有那么短暂的片刻觉得有一点点后悔，但也只是那么短暂的一瞬间而已，说到底，她觉得这是自己应该去做的，既是担了少司命的职责，便要做好她自己应该做的，所以她不曾觉得后悔。
她爱上阿亚了吗？
她不懂爱究竟是怎样一种模糊的概念，大司命曾经给她绝情丹，可是她不曾去吃过，因为她觉得自己哪里是爱阿亚呢。但是到了现在，她好像意识到了，这种因为一个人而觉得整个世界都明媚起来的感觉，便是因为爱呀。
所以她有一点后悔了，当初没有吃下那颗绝情丹。
不过还好，她神魄消散的时候，留下的回忆，都很好。
梦引毁灭的时候，阿亚神色涣散，目光哀痛。
宿海见此，咬了牙齿，望见因为梦引的缘故也身形不稳的忘生，心中奇怪。
区区梦引，竟也能影响到幽洲判了。
他遂将忘生一扶。
忘生倒下的时候便觉有一双手扶住了她，带着冷意，钻进她的皮肤。而后如何，再不知晓。
幽洲判也会做梦的。
忘生在幽洲行走万年，审判过无数的妖魔鬼怪，也见过无数悲欢离合，但到底不过是石子落入流水，只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而后一点儿痕迹也没有。
她有一张往生簿，有一只金色大笔，只一勾一划便能记下是非功过，也锁住无数妖魂，皆由此，她或许还能有所记忆。
除了和赵十六相处的点点滴滴。
是初见之时。
“姑娘，姑娘你等等，你告诉我名字呗，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总该报答吧，我这人最是讲究知恩图报了。”
赵十六穿得和一只花鹦鹉一般追着她屁股跑。
少女一面走，后头的赵十六便跟着跑，口中喊个不停，叫林间都回荡起他的声音来。
突然间，忘生转回了头，盯着赵十六看了一会儿。
少年一头秀发未干，有几缕还湿漉漉的黏在脸颊上，因着在水里泡了许久，他的肌肤显得十分白，且白得透亮，那张脸孔上头，剑眉浓密，双眼皮的轮廓很深，睫毛也很长，眼神清亮而干净，眨眼的时候尤其深情。
“我叫忘生。”
她那个时候没有多想就回答他道。
赵十六后头一再告诉她，他第一次听到忘生的声音，就觉得和她面貌上的冷漠不太一样，忘生的声音听起来很柔和，像是岸上暖风，携来草木芬芳，让人的心里无比熨贴。
所以他觉得，忘生应该是个柔软的性子。
“哦，忘生，真好听啊——”
少年垂下了眼眸，显得眼睫毛越发浓密，像是小扇子一样。
忘生的心里，泛起了一点儿波澜。
她时常在想，可能那个时候心中出现的波澜，就昭告着两人的相遇开始了，后头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那个，方才在水里我是快喘不过气了，情急之下才亲你的，你千万别在意啊。”
赵十六抬起了脸，他的个头比忘生高出许多，可是说起话来的时候，嘴唇隐隐上翘，少年感十足，便活脱脱小了忘生好几岁一般，让人不忍心责骂。
忘生没有理他，只是薄薄眼皮向上微掀，露出一双有些淡的茶色瞳孔盯着赵十六看。
少年似乎是以为忘生是因为之前水里的事情感到恼火，心下有点儿愧疚，就接着解释。
“那个，我没有别的意思啊，只是——唉，这不是到了关键时刻吗，自然是用非一般的手段了，你如果觉得被占便宜了，那要不我给你占回来，要不你亲我一下。我生得这样好看，你也不吃亏——”
她那时候从少年一双灵动的眼眸里看出了他的小心思，便不做多想，已经来到他身边，双手扣住了他的肩膀，踮起了脚尖，将鼻子凑近他脖颈，慢慢的，移动到他的耳根。
赵十六对她而言，有股吸引力，她那时候想的，是咬破他咽喉，尝一点他的血，或者，吃了他也可以。
闻到少女身上传来的馨香，赵十六心里头难得的觉得激动，嘴唇也慢慢撅起来。
就在他打算闭眼睛的时候，少女的嘴唇在他右耳的软骨上，轻轻舔了一下，让赵十六整个人都一抖。
忘生猜到他心里或许在激动，觉得自己行为大胆。
可她分毫没有往旖旎的地方去想。
“你的气味很好闻。”
忘生幽幽吐出来一句话，接下去又来了一句。
“血也应该很好喝。”
少女的声音听在耳朵里，飘飘忽忽的，合着山风，还让人觉得暖融融，但是话却说得阴冷，让赵十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这样去吓他，赵十六好像也没有太害怕。
对于一个时时刻刻贪求他鲜血皮肉的幽洲判大人，赵十六好像就是有这样的自信，她不叫人靠近，他就偏偏要凑上来，死皮赖脸，好吃好喝供着，好叫忘生习惯他的存在。
“阿笙，笙箫的笙，这个名字更加热闹一些，因为你瞧得总是冷冷清清的。”
他是如此唤她的。
或是后头，他表明心迹。
“那个阿笙。”
赵十六的手有些尴尬，在后脑勺摸了摸。
“普照寺的时候多谢你救我，我的体质有些特殊，很招鬼，又不能流血，就，难为你了。”
素来能言善辩的赵铭小王爷生平第一次不会说话，结结巴巴，词不达意。
“十六。”
忘生的眼珠子转了一下，始终是很平淡的模样。
“在！”
赵十六惶恐得像是书院里被夫子抓到睡觉偷懒的小童，大喊了一个字。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若是那日再叫你选一次，你应该还是会选阮姑娘，我有自知之明，阮姑娘同你那么多年交情，而你我相识还不足一月，两者之间，亲疏有别，所以你也没有必要和我道歉。”
忘生抓着水杯的手指弯曲了一下。
“阿笙，不是这样的。”
“我同你说过，我应该有五百多岁了吧，所以很多事情我都会记不清。”
“去你大爷的记不清！”
赵十六面色铁青，拳头在桌上一砸，震得忘生手一抖，茶杯滚下来。
“我就喜欢知恩图报，我就赖上你了，欠你人情太多，估计到死都还不清，那我就到死都粘着你，等我百年之后，管你还记不记得我！”
忘生被赵十六吓了一跳，想不清楚他为何会说这样的话，效果比之登高楼那一日说的还要奇怪，但是还未等她说话，那人已经跑开，脚步声很大，听得出主人的气愤。
少女垂下了眸子，觉得夜里有些凉，便打算起身回到屋里。
方才她已经记清楚了，石桌到屋中有几步路，什么时候该转，什么时候该停。但是很快的，她再度听到了怒气冲冲的脚步声。
“我送你回屋！”
忘生没说话，便觉自己袖口被人一扯，她随即跟上。
她是如何喜欢上赵十六的？
应该是在一点一滴喜欢上的，她不相信一见钟情，但是在水鬼手下救下他的时候，在水下第一次唇齿相贴的时候——忘生应该就心动了。
胸膛底下那颗一向跳动得平缓的心脏忽然就跳动了一下。
所以赵十六开心快乐，泼皮打闹，她哪怕不用纸笔记着都能回想起来。
幽洲判也会做梦，但梦里，都是赵十六。
“我也想做梦，可是不能，小忘你便好了，梦里，都是他。”
忘生后头还听到了这么一句。
嗓音让人觉得很熟悉，语气里的落寞好像也没有可以掩饰。
可是，这句话是谁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