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灵山,顾名思义,常年云气弥漫烟雾缭绕,几步之外就看不清楚人影。

云溪和元焘骑着马漫无方向地往前走着,忽然听到有人“咯咯咯”张罗着喂鸡.鸭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向前奔去。

不远处有个篱笆墙的小院,一个头发花白衣着朴素的老妪端着盛满谷粒的簸箕,正在往院子里的石槽倒,十几只芦花鸡咕咕叫着争着抢着啄谷粒。

云溪从马上下来,取出一块碎银隔着篱笆墙递了过去:“老人家,我夫妇二人路过此处,可否向您讨口水喝?”

院子里看家的黑狗闻见陌生气味,不知从哪里跑出,凶巴巴地对着云溪和元焘汪汪直吠。

老妪看见云溪大腹便便挺着肚子,念了声罪过,把狗拴住,打开栅栏门:“这里水有的是,小娘子若是口渴,那边有井,让你相公打上来烧开了喝就是,钱就不用了。”

云溪喝过了水,甚是感激老妪,想了想,从包袱里找出两身颜色稍深的衣裳叠好放在石桌上:“山中日子清寒,留下这两件衣裳,天冷时也好御寒。”

老妪见衣裳颜色比自己时常穿的光鲜,布料也看着十分顺眼,便喜滋滋地把衣裳收下了,转而进屋端了些自己蒸得馒头和花卷出来,顺道和两人唠起了嗑:“这山中罕少有人来,小娘子这是要到哪儿去?”

云溪心知自己和元焘衣着和气度都不似一般人,若是寻常理由定然哄不过去,便扯着谎道:“听说雾灵山日出景象极美,我夫妇二人向往已久。”

老妪登时咧嘴笑了:“我老婆子就说嘛,寻常人没事往这山上跑干什么!”

元焘忽而插嘴问:“老人家,您就一个人住在这里?家里还有别的人吗?”

云溪看了看他,知道他在担心山下追兵的事。

老妪脸上却隐隐显出一抹愁色:“我老婆子本来住在山下,和儿子两个人相依为命。三个月前,也不知哪来了个大户人家说是招护卫,一个月给五百文钱,我儿子便去应了征。谁知一月前他突然回来,说这里有可能会打仗,到时候兵荒马乱的,不放心我老婆子一个人在山下生活,便帮我布置了这间屋舍,把家迁到了山上。”

云溪立即反应过来,老妪口中的官爷应该就是谢承运手底下的人,听见她说“兵荒马乱”,秀眉登时微微蹙起。

她听见自己声音有些紧张地问:“是不是大家都不喜欢打仗?”

元焘察觉出她的异样,一只温热的大手立即握住她略微冰凉的小手。

云溪感激地看了元焘一眼,听见老妪说:“可不是!一提打仗,家家户户都发愁!前些年梁帝还不是梁帝的时候……”

云溪骤然听见老妪提起前楚时候的事,明显怔了怔。

“那时候,朝廷年年征兵和北邺打仗,谁家没几个男丁死在战场?我老婆子本来有三个儿子,前两个和他爹一样没本事全都死在了战场,现在就剩这一个,本来想着做护卫起码能保住小命,可谁成想,还是要打仗。”

云溪听出老妪话里行间的抱怨,狠狠咬了咬唇,低头不语。

思忖了一下,又迟疑地问:“那老人家,你觉得前楚的皇上和现在的皇上,哪个更好?”

元焘诧异地看了云溪一眼,指尖微微颤动。

老妪认真想了想道:“如果真说谁好的话,照我来说,还是现在的皇上好点儿!”

云溪脚步踉跄地往后退了一大步,脸色难看地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声音颤抖地问老妪:“可现在的皇上生性残暴,为了得到皇位,一连杀害前楚五位皇帝,不,应该是六位才对!老人家,你为什么会觉得他更好呢?”

“其实,这天下姓什么,谁当皇帝,和咱们关系都不大。咱们做老百姓的,只盼着能吃饱喝足,一家人和和乐乐地在一起,一年抱一个大胖孙子,活到九十九!”

老妪的话让云溪陷入了沉思。

“前楚的皇帝虽然是传了上百年天下的真龙天子,可盐税太重了,那些年,咱们没少挨饿。”

“去年梁王登基后,减了盐税,时常打开粮仓接济百姓,据说还准备收回那些王爷贵族的地,分给穷人,咱们老百姓听了都欢喜的很!”

云溪听完脸色煞白,久久说不出话来,满脑子都是老妪方才所说的话,就连元焘何时带着她离开也不知道。

待回过来神时,元焘已然带着她来到一处天然狭坡。

这里云气颇为稀薄,云海之中有一间青瓦红砖的小庙在前方若隐若现,间或传来一两声悠扬的钟声。

云溪听着钟声入耳,心中似有感悟,抬头问元焘:“是不是我真的错了?前楚早就气数已尽,我不该执迷于替父皇报仇?”

元焘牵着她的手道:“若为天下苍生考虑,你若想复辟前楚,必定掀起一场波澜,无数生灵涂炭,确实错的离谱。可毕竟你只是筹谋,并未掀起战事,尚还来得及挽回。若从为人子女的角度考虑,天下每一个子女为父母复仇那都是天经地义之事,并无对错可言!”

云溪不禁唏嘘:“可是,为了咱们,高侍卫、宋侍卫、宗嗳和褚侍卫,他们都……”

说着,云溪难过地垂下了头。

元焘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前后夹兵虽多,可只要他们不负隅顽抗,十有八九是会被生擒活捉的。只要保得一条命在,到时,咱们再设法救出他们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他顿了顿,“宗嗳和我长得并不十分相像,他被识破后,难免会比旁人多吃一些苦头……”

云溪眼中登时充满冀盼,她有些急切地拉着元焘,指了指前方:“那里有间寺庙,我想去为他们祈福!”

不多时,两人来到寺庙跟前。

小沙弥见到有客来,稍稍吃了一惊。

元焘说明来意,和云溪双双跪在堂前,为众人祈福。

云溪上完了香,正欲布施,忽听身后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静乐公主?”

云溪蓦地回头,一眼看到谢承运披着蓑笠踩着木屐从庙外走了进来,一时间也颇为诧异:“谢康乐?”

元焘狐疑地看了看云溪,又看了看谢承运,果断地走到云溪身边,伸手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这件小庙本就是谢樽所捐,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此小住,故而小沙弥看见谢承运并不诧异,立即把本就认识的三人引到单独为谢承运所辟的禅房。

谢承运看见元焘和云溪十指紧紧交缠,再加上云溪孕相已经十分明显,很快猜出元焘身份,朝他重重偮了一礼:“草民谢樽见过狄皇!”

元焘立即想起什么似的,目光有异地看向他:“你便是谢承运?”

云溪和谢承运同时愣怔了一下。

元焘却勾唇笑了笑,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递了过去:“有人托朕给你带个口讯,她会一直在文莺湖畔等着你,对了,也可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大一小两个。”

谢承运接过帕子看了看,登时,神情有些古怪。

云溪瞥见那帕子角落针线细密地绣着两只交.颈.缠.绵的鸳鸯,又想起元焘曾说过夏月和谢承运一起南下,登时猜到了一些大概,万万没料到夏月宛转扮作西狄公主嫁给元焘竟还另有一番缘由。

果然,谢承运握着帕子攥了片刻,又把帕子还给了元焘:“狄皇既然追随公主南下,定然知道谢樽现今所图谋之事。”

然后神情有些黯然:“梁帝实施土断,谢氏受挫颇重。谢樽肩负家族重任,在朝堂上和梁帝大唱反调,如今已被罢黜,除了现今陈郡和彭城的一些土地,已一无所有,再不能给她安定的日子,就连性命也朝夕不保,实在不愿牵连了她。”

然后自腰间摘下一枚玉佩:“这是我谢氏族长历代相传之物,烦请邺皇代交给她,请她务必保存我陈郡谢氏的一点骨血!”

云溪有些吃惊:“谢康乐被罢黜了?”

谢承运咬着牙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谢樽量力不足还妄图螳臂挡车,简直是以卵击石不堪一击。复辟军眼下虽然表面上齐整,然而谢樽已无余力支撑,恐怕也无法兑现先前的承诺,还请公主见谅!”

云溪想起先前老妪所说,“据说还准备收回那些王爷贵族的地,分给穷人,咱们老百姓听了都欢喜的很”,望了望与几个月前判如两人、神情颓然的谢承运,动了动唇,没能说出话来。

元焘却代她答道:“云儿体恤天下苍生,已不想再挑起战火。至于寻梁帝复仇之事,朕自会为她谋划!”

谢承运长长舒了一口气道:“如此,谢樽心中便再无牵挂!”

然后正了正神色,神情凛然道:“梁帝一而再再而三地削弱我士族势力,谢樽身为谢氏族长,不能坐视不理。就算他罢黜了我,从今往后,谢樽所到之处皆开堂讲座,我就不信梁帝他能灭尽天下士族!”

云溪和元焘都听出他这一番话里的悲壮之意,未免有些唏嘘。

末了,谢承运将雾灵山地形图并两个通关玉碟交给云溪。

“后山有条小路直达山下,往西可去陈郡,往北可回北邺,谢樽约了文坛好友来此密会共议抵制土断之事,恐怕这几日内,会有官兵来此搜查,此地不宜久留。还望公主和邺皇路上保重,心愿得偿!”

下山后,元焘思忖了一阵子,忽然对云溪道:“若追兵是为谢承运而来,或许宗嗳他们根本不会有事也未可知。”

两人商量后决定一路北上,按照先前的约定在平靖关附近的永宁镇客栈住了下来。

等了约莫七八日的功夫,果然见到宗嗳一行人前来住店,甚至一两日后还等到司空浩带着一些精锐前来支援。

原来那日众人让马驮着云溪和元焘走后,很快就遇到了梁兵。梁兵盘查发现他们各个都操着一口别扭的南梁话,是从北邺过来做买卖的“商队”,很快便放了行,临行还嘱咐他们“朝廷缉拿要犯,尔等若无要事,速速离开”。

一伙人离开梁兵视线范围,不敢去的太远,便远远窥视,三日后见梁兵囚车里关了七八个人,浩浩荡荡地往西南秣陵方向去了,这才动身上了雾灵山,谁知都快要把整座山都翻过来了,却怎么也找不到两人,这才飞鸽传书司空浩,向他求援。

云溪猜出囚车中极有可能是谢承运他们,心中负疚不已。

从某种意义上说,梁帝实施土断确实有打压士族之意,可她何尝不是推波助澜,怂恿着谢承运往前冲,最终站在和梁帝敌对的一派上。

打定主意回头设法营救谢承运,云溪看着司空浩,心里总有些膈应。

犹豫了三四日,终于,她挑了个适宜机会委婉问他:“司空大人既是梁恪的至交好友,如今又在北邺为官,倘若北邺和南梁开战,大人站在哪一边?”

谁知司空浩却圆滑道:“自然是站在北邺这边!当初下官之所以会答应三皇子,除了和他有些交情外,不外乎是因为娘娘可与为下官引荐。”

如此,云溪虽然仍不喜司空浩,但好歹也放了心。

毕竟,就算不为了仕途和前程考虑而为了家人考虑,北邺和元焘都是他的唯一选择。

由于彻底放弃了在平靖关设伏厮杀一场的打算,在司空浩的周密布署下,一行人混做为义阳行宫提供酒肉粮油的贩子,逮到些入宫的机会。

彼时云溪的肚子已经十分明显,元焘虽极力阻拦,云溪却坚持第一时间去见自己的长姐——南梁太子妃楚茂英。

那是一个秋风萧瑟的午后,梁太子随梁帝外出巡视,云溪找了个机会出现在一年多未曾见的长姐面前,差一点儿把她吓得魂飞魄散。

“妹……”

那一瞬,当楚茂英在自己寝宫里骤然看见一身宫装的云溪,曾经无比熟悉的称呼立即脱口而出。

但随即,她意识到不对,立即止住了口,屏退下人,单独留云溪一个人在房中。

然后握着她的手,焦急地问:“妹妹,真的是你吗?”

说着,紧紧抱住云溪,哭红了眼。

“是我,长姐,我来看你了!”云溪轻轻地说。

楚茂英抽抽搭搭了好一会儿,方才注意到云溪高高耸起的肚子,不禁十分艳羡地盯着看,还不绝口地发出感慨。

“真快!去年妹妹你大婚时还不到我的眉毛,这才一年多的功夫,就已经和我差不多高了,还马上就要做娘亲。瞧你这肚子前面尖尖的,怀的定然是个男孩儿!”

云溪却晓得时间急迫,姐妹俩不能唠太久,连忙说出自己此行目的:“长姐可晓得父皇是怎么死的?他是被梁贼命人用被子活活捂死的!妹妹此来,决意为父皇报仇,不知长姐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楚茂英立即震惊地掉落手里的丝帕:“你说什么?”

云溪神色冷静地又重复了一遍:“梁帝害死了父皇,我要替他报仇!”

楚茂英登时站立不稳:“可为何我每每去探望母后时,她总说父皇是突发心疾而亡?”

说完,她蓦地意识到了为什么:“难道是,母后她担心我……”担心她夹在杀父仇人和公公之间无法做人,故而才一直瞒着她?

楚茂英登时抽泣不已。

云溪看了看屋里水漏已空了大半,担心梁太子郢随时回来,狠心咬了咬牙,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西域曼陀罗花酿成的‘十日醉’,三滴即可让人失去知觉。”

“梁贼狡猾的很,所有饭菜都要用银针验过毒后,再命人一一试过,方才吃肯吃。我没有办法把药直接下到菜里,最多只能下一半。所以,长姐,”云溪说着顿了顿,“妹妹求你,无论如何设法把另一半下在梁帝喝酒里!”

楚茂英怔怔地接过药瓶,眼泪尚且挂在脸上:“一半?”

“对,一半!”云溪郑重道,“邺皇与妹妹同来,只要梁帝饮下‘十日醉’,我们的人自有办法冲破防卫,你我亲自手刃梁帝,为父皇报仇!”

这时,小女孩稚嫩的声音在在门外响起:“母妃在里面吗?月儿刚做了噩梦,想母妃了!”

云溪登时想起三年前在前楚皇宫出生的粉嘟嘟的小婴孩,神情有些向往:“长姐,妹妹可以抱抱汐月吗?”

楚茂英随即收好药瓶,抹干眼泪,让女儿进来。

小女孩儿看见云溪,“咦”了一声:“你是谁?怎么长的和母妃这样像?”

汐月长得不太像她的父母,反而有六七分像被关在秣陵行宫的母后。

云溪抱着汐月,眼眶微微湿润,用冰凉的唇稍稍碰了碰她的小脸:“乖月儿,我是姨娘,小时候还抱过你。快,喊姨娘!”

汐月看了楚茂英一眼,见她点了点头,方痛痛快快地唤了声:“姨娘!”

云溪想了想,解下父皇昔日赠与自己的琅琊玉佩,挂在汐月胸前:“这是姨娘送你的礼物!”

楚茂英虽不知琅琊玉佩意味着什么,却在楚恭帝书房里看见过几次,知道是父皇遗物,赶紧帮汐月掖在衣服底下:“乖月儿,母妃和姨娘好久不见,有几句要紧的话要聊。你去找漪红陪你玩!”

然后关上了门,神色突然凝重地问云溪:“此次邺皇亲自带兵前来,人数可有两万人?”

云溪蓦地一怔,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呼吸不由得一紧,对楚茂英急迫道:“并未!此次佛狸他只是,”说着,她忽而想起挟持自己出宫又客死他乡的梁恪,有些唏嘘,同时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决定有所保留,“他只是只身陪我南下复仇,除了几个贴身侍卫,并未带太多的人!”

元焘南下寻她时,确实只带了百余人。虽然后来司空浩也带了几千人来,但毕竟不是出自元焘本意……

“原来如此!”

楚茂英神色瞬间恢复正常,她微微轻笑了笑,尴尬的笑意中,却掺杂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生疏:“妹妹的意思,我已经听明白了。我答应你,三日为限。三日后申时末,我在寿康宫等着妹妹你!”

云溪出宫后,把情形对元焘仔细描述了一遍。

元焘微微蹙眉:“梁郢是板上钉钉的南梁太子,她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云儿,你当真确定她会为了你给梁帝下药?”

“我的父皇也是长姐的父皇,她会和我一样,一心为父皇报仇!”

云溪最不喜欢听别人说自己父皇母后以及长姐的不是,一听元焘这样说,登时有些无名之火升腾上来,忍不住冲元焘嚷嚷了几句。

可嚷嚷过后,她却也隐隐约约地觉得,长姐先前的伤心固然不假,可后来的神情闪烁也是真的,突然之间变得不自信起来。

元焘见云溪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便哄她道:“好好好,云儿说她会帮咱们,她就会帮着咱们!可梁郢其人我却略有耳闻,其心机深沉,一点儿也不比其父差,我倒觉得,除了先前的计划,咱们还是要多留一些后招比较妥!”

云溪想了想,默认了元焘的想法。

元焘轻抚着她高高耸起的小腹,随即在她俏鼻上宠溺地勾了勾:“你说你,马上都要做娘亲的人了,还这么冲动任性!”

熟料三日不到,第二日傍晚,义阳行宫就忽然传来梁帝被猛兽所伤病重的消息。

云溪和元焘商议再三,决定涉险一探。

元焘命十余个好手到处吹散迷香,药倒了附近宫殿值守的宫人。

云溪踏着夜色走进梁帝寝宫,偌大的宫殿,居然漆黑一团,没有近侍服侍。

幽暗的月光下,有个人静静地躺在床榻上,间或咳嗽几声,能听出正是梁帝的声音。

云溪犹豫了一下,点燃蜡烛。

元焘眼尖地看见床榻上的人翻身坐起,连忙把云溪护在身后。

床榻那边忽然也亮了起来,云溪看见梁帝手里也点亮着一盏灯,正面无血色地看着她。他身形高大削瘦,寝衣整洁如雪,没有一丝血渍和包扎过的痕迹,不像是刚刚被野兽所伤不久的样子。

看着云溪,梁帝的声音低低传来:“那边来的可是云溪?”

说着,他倚着床榻,在素洁的白帕子上咳出了一口血:“我总算等到你了!”

“是我!”云溪凉凉地说着,有些诧异。

然后,看向床榻上身形削瘦和一年前仿佛判若两人的老人,迟疑了一下,问:“你,在等我?”

梁帝缓缓笑了笑:“是啊,我在等你,如果你再不来,我恐怕就快要等不下去了!”

霎时间,有许多种猜想一一从脑海中划过。

云溪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问梁帝:“你早知道我会来?”

“不是早知道,而是盼着!”

梁帝长长叹了一口气:“我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事,恐怕就是命人杀了你的父皇。”

云溪微微动容。

梁帝继续道:“那时,我等了那么久,好容易得到了整个天下,却又十分害怕……害怕我做的不够好,害怕你父皇他集结旧部,把我从这个皇位上推下去。所以,当我从行宫回去后,一听说他手里居然还握着那个东西……”

说到这里,梁帝的声音居然哽住了。

云溪神色悲恸地看着他,冷冷地问:“你听说他手里还握着可以调动旧部的琅琊玉令,所以,才动了杀心?可你知不知道,父皇即便曾经动过心思,可后来却心灰意冷,根本不想和你争什么!他若想把你推下去,当初根本不会让位于你!”

梁帝闻言,干涸已久的眼眶忽然落下了几滴纵横的泪:“如果我没有猜错,那枚令牌应该是被你带走了吧?我后来命人翻遍整个行宫,都没有找到它!直到昨天晚上,我突然看到月儿脖子上挂着的玉佩……”

云溪登时明白梁帝为何突然“被野兽所伤病重”,有些后悔一时冲动。

“你父皇他虽然被我杀死了,但,真是可笑,我却因为找不到那块令牌,夜夜不能安睡,夜夜梦魇!”

“即便是后来,我虽然猜到琅琊玉令被你带去了北邺,可还是夜夜噩梦,夜夜梦见你带着人来向我索命!”

“你和你的父皇,明明长得不太像,可我就是觉得你们骨子里一模一样,都在向我索命!”

“这样的日子,我一天都不想再熬下去!”

云溪愕然,没有想到仅仅一年时间,足令这个戎马一生的老人迅速衰老以及萎缩的原因竟是这个!

她忽然冷笑出声:“所以,你日日殚精竭虑,唯恐我来复仇,日日都在等死?”

梁帝垂下头,一脸负疚。

“太医说我忧思太过时日无多,我这才带着太子北巡,希望能历练历练他,能,”他又咳了几声,“能在这里遇见你,死在你的手上,我很是欣慰。”

云溪却蓦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哭腔。

“你杀了我父皇,杀了前楚皇室那么多人,却只想死在我手中,一了百了谢罪?”

梁帝沉默片刻,缓缓地递给她一把匕首。

“郢儿已经被我支出宫去,你快些动手,就在这里,”说着,梁帝缓缓解开衣裳,露出斑驳落着许多刀枪剑戟创伤的胸.膛,指着左心的位置比划出一个圈,“只要刺在这里,我马上就能死在你的面前!”

云溪接过匕首,手不受控制地狂抖起来。

此生,除了北邺皇宫假山洞里那次的迫不得已,她还从未杀死过一个人。

然而面对眼前这个被自己足足恨了一年,恨不得啖其血食其肉的杀父仇人,她想起雾灵山中老妪所说,想起那些在南梁土断中分到土地生活逐渐安稳的百姓,看着已经被他自己折磨的只剩下一副残弱躯壳的老人,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静谧的夜色中,沉闷的空气彷如凝结,压抑之极。

云溪猛然大哭,把匕首掷向梁帝,啵的一声,刺入黝黑的墙面。

她一边倔强地摇着头,一边不住地往后退去。

“不,我不杀你!我要让你在无尽的痛苦和自责中折磨而死,我要让你在黄泉之下亲自跪在父皇面前赎罪,跪在每一个被你残忍毒害的前楚皇室赎罪!”

元焘看着颓坐在床榻上的孱弱老人,正色道:“梁帝,看在前楚和南梁以及天下万千苍生的情面上,孤今日暂且不杀你,望你日后好自为之!”

说完,疾步追上哭泣奔跑的云溪,紧紧把她拥在怀中,却不经意间听到有人轻轻踩地和匕首一下又一下啵起啵落的声音,俊眉微蹙……

片刻后,元焘抱着云溪越过一人多高的宫墙,跳上一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策马北去。

行了十里多地后,身后突然传来追兵的声音。

梁郢率领着无数兵丁,红着眼大喝:“还我父皇命来!”

数不清的羽箭自后方如雨点般飞来,高欢、宋离、褚冲等一干高手各展才能,把射向马车的箭矢击落,其中间或有一两支漏网的,穿过车厢薄薄后板,差点儿射中云溪。

元焘眼疾手快地推开云溪,用胳臂挡下羽箭,登时流血不止。

他却死死咬着牙,把云溪护在怀中。

又有羽箭穿板而入,射偏掉落在地上。

云溪不敢置信地低喃着:“怎么会?他怎么会死?我分明没有杀他!”

元焘护着云溪,看着她分明有些错乱的神情,终于忍不住说出实情:“是你的姐姐,梁太子妃。她一直躲在暗处,在你我走了以后,亲自动手杀死了梁帝,一连刺了几十下方才罢休!”

云溪不禁愕然:长姐亲自杀了梁帝,并嫁祸给自己?

可,为什么呢?

云溪忽而想起,那日许久不去秣陵行宫看自己和父皇母后的长姐,哭红了眼蜷缩在母后怀里,哽咽着说:“可怜我那尚未成形的孩儿,还没有来得及出生,就被一碗红花生生打掉……有朝一日,若是……”

凌乱的心,隐隐有些失落,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丢了。

云溪心里明白,秣陵行宫里就曾经没有患难与共的嫡亲姐妹,非但再也回不到当初莺歌燕舞姐妹情深的年少时光,恐怕从此以后,她和她,终究是要渐行渐远了……

马车外,疾风箭雨依旧,司空浩率五千精锐及时赶到,挡住了梁兵潮水般的追袭。

楚茂英从马车中走出,望着远处云溪和元焘被紧紧护在北邺精锐阵营里的身影,对梁郢道:“她们果然还有援兵!我方只有不到一万人,双方就算激战也难分胜负,眼下父皇驾崩,咱们军心不稳,妾身斗胆请求殿下即刻登基,宣布国丧!”

七日后,五千精锐护着云溪和元焘一路冲过边关,终于回到北邺境内。

闻着道路两侧熟悉的槐花香,云溪紧紧偎依在元焘怀中,和他十指交缠,身体虽然疲惫极了,心里却生出了无限希望。

她终于再也不带一丝杂念,纯粹且真心地执着他的手,一起感受腹中新生命的跳动。

“佛狸,等润儿出生以后,咱们再给他添个妹妹,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

两个人独处的马车中,元焘没有空回答,径自弯下腰,用温热的两片薄唇牢牢堵住了云溪喋喋不休西的樱桃小口,灵舌探入,恣意攫取。

许久后,方才放开她,极有先见之明地说:“因为,我会等的太久!”

云溪轻轻勾起唇角,笑得一如孩子般灿烂。

诚然,她虽失去了某些并不太值得留念的亲情,但却收获了更为永恒和珍贵的爱情,从此以后,她将永远是他唯一的妻,与他携手,偕老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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