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香港维多利亚港湾,天高浪平,风和日丽。

香港民生公司在“雁门”轮餐厅召开慰问茶会,“虎门”轮和“民俗”轮的船长周海清、海礼士也在座。两人用英语交谈,周海清夸赞海礼士引领“民俗”轮驶过台湾海峡,海礼士恭维周海清首航澳门成功,两人不时呵哈笑。应邀到会的坐在他俩身边的卢作孚也用英语插话,称赞他俩,希望他俩团结合作。OK!好!两人笑答。慰问茶会开始,香港民生公司经理杨成质做了简短的工作总结,表杨了先进。职工们边喝茶磕瓜子边听。之后,职工们自编自演节目。返回“民俗”轮来的翠月自然要出节目,轻车熟路的她边舞边唱:

暖云如絮雨如尘,不见梅花却见春,

十二月中都不闲,无边大海未归人。

蛮花匝地红于锦,水浪兼天白似银,

谁说道衡离思苦,巴山蜀水尚堪亲。

卢作孚听着笑,发现她那唱曲没变,唱词却又有改动,心中高兴,思乡之情尤生。朱正汉听着,笑得蜜甜。翠月的外公没有病危,思念外孙女了,编了借口让翠月回去看他。翠月见外公精神矍铄,好端端地,好是责怨,也体谅外公心境。小住几日后就匆匆返回了岗位。

翠月这一唱,引了满场喝彩。到会的卢国维、卢国仪也都鼓掌叫好。

霍成金鼓动道:“再来一个,要得不?”

“要得!”周海清附和。

“OK !”海礼士附和。

“哗哗”的掌声。

翠月不畏场,又展喉唱了那支“心中只有船上郎”的歌子,唱得男人们心痒痒地,使劲鼓掌。翠月好得意,霍成金嚷着还要她唱,朱正汉对霍成金说,可以了。霍成金就把矛头对了朱正汉,嚷道,这里有个汉子要唱川江号子。大家就齐鼓掌,要朱正汉唱。朱正汉急红了脸,说我唱不好。卢作孚笑说,你就唱,自娱自乐嘛。翠月过来拉他,正汉,胆子大些,你就吼一嗓子。朱正汉推诿不过,只好登场,情急中,想起跟许五谷唱过的川江号子,就吼了那“缠不上妹不收心”的号子。朱正汉这么一吼,翠月那眼睛就热漉漉地,想起牺牲的许五谷和表哥孙正明来。

全场掌声、喊声、笑声四起,好是热闹。卢作孚拍掌大笑。他身边的卢国仪笑出了眼泪。卢国维边鼓掌边对父亲说:

“爸爸,这家乡的歌和号子好听!”

卢作孚点首:“听起亲切!”

表演节目之后,卢作孚发表了即兴讲话,对职工们的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和鼓励,尤其说道:“……我还要对工程队的全体人员进行表扬!啥子叫自力更生?啥子叫苦干实干?啥子叫勤俭节约?”双目灼灼,“我们工程队全体人员的所作所为,就可以回答这些问题,他们是我们的榜样。我建议,香港民生公司给予他们精神和物质奖励!”

人们鼓掌、说笑,议论纷纷。

慰问茶会结束后,全体人员到甲板上合影留念。

大海、海岸、轮船、塔吊做背景,这些或西装革履或衬衣短袖的船员们聚到一起,或站或蹲或坐。穿了深色西装、白衬衣、打领带的卢作孚没有居中,他站在第二排左起第四的位置,笑盯镜头。“喀嚓!”这张照片留下了民生公司干群的平等与和谐,留下了珍贵的历史。

拍照完毕,挨站在翠月身边的朱正汉还在笑,春日下的他阳光满面。卢作孚看朱正汉灿烂的笑脸,心里一片阳光。朱正汉对他说了实话,他是中国共产党党员,是到了民生公司之后才加入的。卢作孚就想起34年7月“民法”轮首航成都的事情,船行秀丽的岷江,他和朱正汉在“民法”轮上笑谈:“哦,你都看些啥子书?”“啥子书都看,你办公桌上的书我也看过,有本恽代英给你的书我就看了。他那‘山再高,没有爬不上去的;路再远,没有走不到的。有胆子的向前走吧,有力量的向前走吧。’的话说得好呃。”不禁感慨万端。卢作孚不晓得的是,朱正汉常常是两天一个电报,三天一封信向延安汇报民生公司的情况,中共党组织对他和他管理的民生公司是信赖的。

这天晚上,朱正汉领了西装革履的古耕虞来到新宁招待所卢作孚住屋。老朋友相见,卢作孚格外高兴,握了古耕虞的手说:

“耕虞,你这个‘猪鬃大王’现在可是外贸专家了!”

古耕虞笑道:“专家说不上,商人,商人一个。”

两人一番说笑,古耕虞不笑了,说到了正题。牵线人的古耕虞特地来领卢作孚再次去与一个人晤面。卢作孚的心扑扑跳,对古耕虞说:

“耕虞,谢谢你让我认识了他,我立马就去见他!”

“好,那就走。”古耕虞起身说。

“走。”卢作孚起身道。

古耕虞是领卢作孚与中共驻香港代表张铁生再次晤面。晤面地点不在新宁招待所,也不在公司办公室,而是在停泊港内的周海清任船长的“虎门”轮上。在整个驻港期间,卢作孚一直同中共党组织保持着联系,晤面处还有“石门”、“祈门”轮。这些情况,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其他人是不晓得的。

海风阵阵,涛声哗哗,繁星点点。

张铁生与卢作孚来到一间客舱密谈,古耕虞与二人拱手告别回自己公司去,朱正汉在舱外把门。张铁生是中共港澳工委的地下党员,早在41年,卢作孚就对他有所了解。当时,不少名人都在香港办进步报刊,如邹韬奋主编的《大众生活》;茅盾主编的《笔谈》、《文艺阵地》;郁风主编的《耕耘》;张明养主编的《世界知识》。也有张铁生主编的《青年知识》。还有中共驻港负责人廖承志定名的《华商报》,总编辑胡仲持、夏衍等人参与主持。加上先前迁到这里的《大公报》、《申报》、《立报》、《光明报》。形成的舆论氛围,给灯红酒绿的香港带来了浓厚的抗战气息。这些报刊登载的社论、文章乃至小品令人耳目一新。如邹韬奋发出的抗战吶喊,乔冠华撰写的国际形势分析,夏衍、茅盾笔下的文艺作品与评论,胡绳阐述的思想理论问题,丁聪创作的漫画等,都影响了海内外。当年在香港出现的这个特殊文化现象,使“文化沙漠”顿时变成“文化绿洲”。卢作孚很爱看这些报刊,受益匪浅。

“……这就是民生公司面临的诸多困难。民生公司眼前要办的事情太多,要解决的问题麻烦。当然,我们当全力解决,应该也必须解决。”卢作孚说。

“我们会全力帮助。”张铁生说。

卢作孚点头,充满信任:“谢谢。”

张铁生深情道:“周恩来总理亲自指示,一定要安排好你去北京的事情。我已经与何逎仁先生商量了一个你去北京的初步方案。”

卢作孚两眼放亮:“逎仁从北京回来对我讲了。”这之前,卢作孚已经派民生总公司人事室主任何逎仁到北京,作为他与中央人民政府有关部门保持工作联系的常驻北京的代表。

张铁生道:“你离港去北京的一切准备工作,都是在我党组织的缜密布置下秘密进行的,必须要确保你的安全。”

卢作孚深为感谢:“有劳了!”

张铁生端起茶杯:“来,我以茶代酒,祝你早日平安去北京!”

卢作孚也端起茶杯:“我也以茶代酒,再次感谢!”

人逢知己千杯少,两人边喝茶边摆谈,说了许多,话题广泛,谈及了新中国成立后的经济、文化建设问题。

卢作孚说:“我呢,曾经有过一些不成熟的想法。”

张铁生期望道:“说说。”

“我早先说过,根据世界的最高纪录作为目标,根据国内的目前状况作为出发点,所有的产业运动、交通运动、文化运动、国防运动,其方法、历程、所到达的最高纪录,应该通通收集起来、整理起来,摆在全国人面前,摆在关心全国问题的人的面前,使明白什么样是现代的国家,如何才能够立国于现代。”

“我听朱正汉说过,你倡导的通过这四个运动实现国家现代化的想法不错……”

乘小车回新宁招待所的路上,卢作孚很兴奋。

朱正汉道:“卢总,你高兴。”

卢作孚笑:“高兴。”压低声,“跟你们的人说话无拘无束,可以敞开心扉。”想起年轻时结识的挚友恽代英来。

几天后,卢作孚被邀请去到一家高级宾馆的高层套房内,会晤加拿大政府外交部长皮尔逊。此套房比“虎门”轮那舱室阔气多了。内饰豪华,墙上挂有彩画,茶几上摆有中国名茶、外国香槟。这高层楼屋巨大的落地窗外,维多利亚港湾一览无余,蓝天碧海,山峦葱郁,高楼如画。彬彬有礼的翻译传达着他俩的谈话。

“你喝香槟还是喝茶?”皮尔逊道。

“喝茶。”卢作孚说。

皮尔逊为卢作孚泡了龙井茶,茶香四溢。

卢作孚喝茶,晓得此次谈话不会愉快。

皮尔逊坐到卢作孚身边,说:“用你们中国话讲,我们开门见山。”

卢作孚道:“请讲。”

皮尔逊摊手说:“你们与我国三家商业银行签订的借款合同,是我国政府担保的,所以,我不得不提醒贵公司不要违约。”

卢作孚听着,心里窝火,都是由于国民政府的拖延造成的。

皮尔逊稍稍停顿,说:“否则,我国政府就要赔偿这三家商业银行的损失。”

卢作孚道:“请放心,我们会履行合约。”

皮尔逊说:“谢谢。”起身渡步到落地窗前,“这维多利亚港湾很美!”

“是美。”卢作孚说,目视落地玻窗外海港,“一万多年前吧,维多利亚港湾是大陆山脉的延伸部分。后来,因为山体断裂下沉,形成了现在的港湾,使香港岛与大陆分离。”

“是英国人使之分离的吧?”皮尔逊打趣道。

“英国人是借用,香港永远是我中国的领土!”卢作孚正色道。

皮尔逊点首,坐回到卢作孚身边:“我知道,香港有多处港口,请问,这维多利亚港应该是最主要的吧?”

卢作孚道:“是的。维多利亚港位于维多利亚海峡近岸,地处香港岛与九龙半岛之间,港阔水深,自然条件得天独厚,是最主要、最著名的港口。航道无淤积,可以同时靠泊几十艘巨轮,万吨级远洋巨轮可以全天候出入。由于九龙半岛向南伸入海中,消减了风浪,使港区相对平静,港内有三个海湾、两个避风塘可以挡风避浪。”

皮尔逊笑:“卢总对港口好熟悉,佩服。”

卢作孚笑:“干这一行,自然得要熟悉港口和码头。”

皮尔逊不笑了,看海湾:“我们知道,你们在我国订造的9艘‘门’字号轮船,除了两艘已开到长江外,还有7艘就停泊在香港的港口里,我想,它们随时可能停航或者驶回加拿大去,如果贵公司到期不能交付利息和偿还本金的话。”

卢作孚收了笑,对方有扣船之意,镇定道:“这些轮船,如果靠港或是检修,它们可以暂时停航;作为两国间的友好商业往来,它们随时可以驶去贵国。你说的如果只是一种假设。”

皮尔逊眼里露出疑惑和期待,顺了卢作孚的话说:“当然,我们是希望保持友好通商的。”

卢作孚眼里闪出自信:“我公司是讲信用的,我们的轮船是会友好通商开到加拿大去的。”

离开那套房后,卢作孚心里繁乱而沉重,压力,这压力好大。不禁想到中共的张铁生等人,没底的心轻松一股。回到香港民生公司不久,金城银行的总经理周作民来请他去家里吃饭,说是张群来了。席间,周作民道:

“作孚,你近来瘦了。”

卢作孚道:“事情太多。”

张群道:“你要注意休息。”欲言又止。

卢作孚察觉,没有追问,他心里清楚张群要说啥子。吃饭出来,两人同坐香港民生公司的潘蒂亚克轿车离开,张群说:

“作孚呀,到台湾去看看吧。”

卢作孚晓得他要说这话,他已经两次登门这么说了:“唉,不行啊,香港民生公司的事情实在多,都需要处理,走不开呢。”他俩毕竟是多年朋友,卢作孚说话客气。

“那,等你忙完了再说。”

“再说,再说。”

张群晓得卢作孚脾气,转话道:“听说俞鸿钧来找过你?”

卢作孚道:“你说的是原先上海市的市长俞鸿钧,来过。”

“好像台湾省财政厅的任显群厅长也来找过你?”

“你消息还灵通,是来找过我,跟你说的话一样。”

“你都婉言拒绝了。”

“我说过,这里的事情多。”

卢作孚回到新宁招待所的小单间后,叶公超来找他。

卢作孚为他倒了茶水,摇头叹:“你啷个又来了,你这次出差来香港就来找了我几次。”

叶公超道:“作孚兄不欢迎我来?”

卢作孚坐到他身边:“作为你这个曾经是北大、清华、西南联大的教授,我欢迎。可是,你步入政界,又来强人所难,我就难以欢迎了。”

叶公超笑道:“我奉劝你去台湾是为你好。”

卢作孚道:“我的理由已经说过多遍,不想再重复。”

叶公超不笑了:“作孚兄,你不得不去台湾。”

“为啥子?”

“你别忘记了加拿大那笔政府担保的借款。”

卢作孚气顶脑门:“你在威胁?”

叶公超说:“我在提醒。”

卢作孚正言道:“我卢作孚一人做事一人当!”又说,“我也提醒你一句,尽管你曾经叱咤文坛、闻名学界,却切莫时过事迁,只有任雨打风吹去。”

叶公超张嘴无言,尴尬而无奈地笑。

叶公超走后,卢作孚很感郁闷,出门沿街散步。想到好友晏阳初,晏阳初忠告他,作孚老弟,你在香港的处境已经十分危险,香港的社会环境太复杂,各种人物都有,啥子事情都可以发生。要不然,你去美国避一避?他道,谢谢阳初兄,我不能离开这里,只要船不受损失,我啥子也不怕。他已经想好了,去北京。

“卢总,你散步?”杨成质迎面走来。

“啊,转转,转转。”卢作孚说,“你啷个来了?”

“我来看看你。”杨成质说,“卢总,我们想为你采取一些安全保护措施。有些事情是不得不防的。”

卢作孚笑道:“不需要,我就住在这新宁招待所里,每天去停泊港内的船上吃饭,一切活动照旧……”

朱正汉匆匆走来:“卢总,你在这里啊!”

卢作孚笑:“出来散步。”对杨成质说,“你放心,有正汉在我身边,安全得很。”

朱正汉笑:“卢总是不是在想啥子事情?”

卢作孚道:“知我者正汉,我在想,啷个使停泊香港的这些轮船全部、安全返回国内。”

杨成质叹道:“这件事情极为复杂,很困难,很危险。”

朱正汉道:“卢总就是在想解难之法。”

卢作孚点头:“这是民生公司的轮船,是祖国的轮船,天大的困难也得克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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