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急如焚的卢作孚大步流星来到民生公司宜昌分公司这砖柱铁拱门前,快步进门,在人群里穿行。这幢两层楼的分公司的大门内外、楼内走廊、每一间办公室里都挤满了人,其中不少是军政要员。有的青筋鼓胀说着,有的比手划脚吼叫,有的胸脯起落抱手膛目不语。民生公司的工作人员气恼、委屈、疲惫地解释着。

军政要员自有其充分的不可违抗的理由,他们指责航管部门办事不力;航管部门的人受了窝囊气,就责骂轮船公司;轮船公司的人大喊其怨,哀叹轮船太少、吨位太小;争运物资的人又相互漫骂……

此情此景就如同炮火连天的乱了套的前线指挥部。

卢作孚在人缝里走,看着、听着,满心窝火。有人认出他来,就找他诉说、评理,有人直面指责。

“卢次长,你说说,是先运军火重要还是先运机器重要?”

“当然是机器重要,没有机器你们那军火从哪里来?”

“没有军火啷个打小日本?”

“我说人最重要!没有人哪个去打日本鬼子?”

“卢次长,你们是怎么搞的,这可是要误大事情的!”

……

卢作孚怒火攻心,气顶脑门,满面血红。重要,都重要,不用你们说,我卢作孚比你们更了解、更清楚。可是,你们晓得现今的实际情况吗?晓得船少人多货物多的现实情况吗?晓得枯水期就要到来我是心急如焚吗?……他只是在心里面这么说,他不会也不晓得啷个对他们说。因为,作为这场宜昌大撤退的总指挥,他正在筹划更为完善的运输方案。他把满心的委屈、满身的怒火强压下去。

“狗日的小日本,非灭了你们这帮军国主义坏蛋不可!”卢作孚说出了这话。

人们安静了些。

“对不起,我请你们大家先都回去!”卢作孚高声地礼貌地说,“请你们容我点时间,请大家相信我卢作孚,所有的人我们明天见。”

打发走了这些火气旺盛的人,卢作孚就带领童少生、朱正汉等人再次赶往江边。

秋风嗖嗖,涛声哗哗。

卢作孚一行人沿江岸查看。堆满江边的货物,或有荷枪实弹的士兵看守,或则无人问津。卢作孚吩咐随从人员注意查点,安排人员守护。又带人登上轮船,过细地检查舱位和机房。一番巡查,疲惫不堪,这才回到分公司去。

民生公司宜昌分公司的房屋老旧,门柱、窗栏油漆剥脱,不大的会议室里坐满了人,烟云缭绕。各轮船公司的负责人、各轮船的驾引人员和有关技术人员齐聚一起,紧急商讨史无前例的棘手的船运问题。

“没有更多的时间给我们,我们必须商讨、制定出一个完善的万无一失的船运计划来。”会议召集人卢作孚以无可商量的口气说,“今天晚上就得明确,哪些轮船可以参加运输?参加运输的这些船只每次可以运出多少人员和物资?……”

这是个没有计算机的时代,一个晚上必须周密计算出40天的运输量,而且,前提是定死了的――这期间内,必须将大部分滞留宜昌的数万人员和数万吨物资西撤。

孙正明捧大茶缸喝茶,频频摇头,说:“卢总,这事情没法办,除非你是神仙。”

卢作孚目光犀利盯他:“孙正明,你给我听清楚了,再难办的事情也得办,这件事情不得不办。我嘛,是成不了神仙的,我是卢作孚。”

我是卢作孚,这话孙正明听到过多次,他不摇头了,他是深知卢作孚的果断和敢做敢为德性。把头埋进大茶缸里喝开水,蓦然想起了去年枯水期的事情,抬头抹嘴,笑道:“卢总,去年枯水期的事情你还记得不?”

“记得。”卢作孚点头。

孙正眀说:“那阵也是山穷水尽没得路了,人些都说没得法了,你却说,我是卢作孚,我说有。”

“你是说三段航行的办法?”卢作孚问。

“对头,你指挥的三段航行法。”孙正明说。

“你我硬是想到一起了,我就是要说这件事情!”卢作孚笑道,“正眀,你还是有些点子嘛。”他已经决定调孙正明到总公司任副总经理,这是个很有实际经验又很有想法的能干人。

“这点子还不是你卢总想出来的。”孙正眀说,心里有底了。他是晓得的,上个月底,卢总到宜昌时,已安排部分轮船缩短航线,改航万县至重庆;派员赴万县备足所需囤驳和小工栈房;还开辟了宜昌至万县、巫山、巴东等地的短途航线。

人们议论纷纷。

“对头,三段航行!”卢作孚说,“我们民生公司的这个办法现在又得用了,当然,这次不一定就只是三段,我们还可以多段航行。大家都晓得,从宜昌到重庆,上水航行至少要四天,下水航行至少要两天,费时长,我们必须尽量缩短航程。分段运输就是个好办法,可以最大限度地加快物资和人员的转运。我想,除了最重要最急的物资和不容易装卸的笨重物资直接运重庆外,那些次要的、较轻的、好搬运的物资运到万县就行。”

“有的物资运到巴东或者巫山就可以卸货。”童少生说。

“对,是个办法。”大副向吉云附和。

“其实呢,有的物资运过三峡就行,有了天然屏障,以后再转运噻。”孙正眀接话。

卢作孚听着,频频点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大家说得对!这样,就可以大大缩短航程,就可以加快往返。”扳指头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保证每天早上有五六只或者是七八只满载的轮船从宜昌开出,每天下午也会有同样数量的船只返回宜昌。当然啰,这得要制定出周密的计划来,譬如,每艘船只航行的详细时间表、物资装卸的具体办法、人员撤退的先后安排等等,都得要拿出完善的方案来。”

人们窃语,有人点头有人摇头。

卢作孚巡看大家,接着说:“当然,仅仅是分段航行还不行,我们还得要增加运力。”

朱正汉说:“对,必须要增加运力,这么多的物资,现在这些装卸工远远不够。”

卢作孚点首:“对,至少还得增雇3 000装卸工才行。”

童少生说:“船也不够,应该征调木船。”

孙正明说:“找川江上的大小船帮出面,把能够动用的木船全都动员起来,拉人、载货。”

“这个办法好!”卢作孚道,“这样,我们就会增加两个庞大的编外运输力量。”又想到什么,“啊,对了,还应该充分挖掘潜力,比如,把客舱改为座舱,多载些人。”

人们点首。

有个人在门口无声鼓掌,是翠月。她坚决要求跟表哥孙正明的船到离前线很近的宜昌来,她也要参加抢运工作。孙正明被磨得没法,只好同意,叫她只能呆在厨房里做事。这时,孙正明看见了翠月,朝她愣眼、努嘴,示意她离开。翠月的脸就藏到门框后去了。

水手辜华山叹曰:“唉,青滩和空岭滩不好过啊,最是夜航危险。”

卢作孚是深知青滩和空岭滩的险恶的,说:“这样,青滩、空岭滩不宜夜航,就白天航行晚上卸货。要立即在趸船、仓库、码头增添照明设备,加固安全设施。……”

夜幕降临,月亮西斜,会议开了整整一个通宵。

这一夜是漫长、艰苦、难熬的,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关键之夜。这一夜的决策,使西撤的运力大增,除民生公司主力船队和人员外,又增加了庞大的编外船队和人员。这一夜,在历史长河中只是短暂的一瞬,却留下了历史的永恒。

微曦初透之时,卢作孚召开了所有需要运送人员和货物的单位负责人会议。这些疲惫不堪、充满渴望的人聚到一起,急切的目光全都集中到卢作孚身上。一夜未合眼的卢作孚面带倦容,他巡看大家,想着要说的话。那些急切的目光中有的露出了失望,是耶,这是神仙也难办的事情,他卢作孚这个凡夫俗子能够办?

卢作孚说话了,说得平静,充满自信:“我们将团结一心,共赴国难,希望大家不要恐惧、惊慌。我们已经拿出了切实可行的运输计划,我卢作孚向大家保证,我们有把握在40天内把滞留宜昌的人员全部运走,物资两个月内全部运完!……”

会场内外一阵寂静,片刻便欢呼声、掌声四起,响成一片。

副团长泪目闪闪,朝卢作孚敬军礼。

自行跟来听会的李坤山和赵素珍泪水下落,相拥而泣。

“我宣布,停止交涉,办理运输!”卢作孚目光炯炯,结束了讲话。

清晨八点,12码头人声鼎沸、人头攒动,得知有船西去的人们早已候满码头。大江流水躁动喧哗,如同等待扬蹄的马匹在摔首嘶鸣。

“呜――”

民生公司的“民主”轮靠拢码头,引领这艘船航行的领江兼船长孙正明挺立船头,江风掀动着他那显眼的船员服。

大江咆吼。

云集码头的人们骚动,都期盼能够早些登船。人们又渐势安静,缓缓让出条通向趸船的通道。一支队伍走过来。手擎“战时儿童保育院”旗帜的一个儿童走在前面,众多的难童和保育老师跟在后面。最后是几十副担架上或躺或坐的伤兵。在两旁护卫的是昨天和宪兵发生纠纷的伤兵们。这些伤兵都梳理了头发、刮了胡子、尽可能地穿整齐了军装,举了临时找来的标有番号的军旗。

谢长富副团长不用拐杖,由两个军官搀扶着走。他戴了军帽、佩戴了上校领章。李坤山跟在他身后。谢长富看见了前来送行的疲惫的卢作孚,鼻头发酸,两眼发热。他想腾出手来向卢作孚敬礼。

卢作孚赶忙去扶住他,说:“长富,谢谢你,谢谢你们这些伤兵主动护送这些难童。”

谢长富双目闪闪:“你放心,我们会护送他们安全到达重庆的。卢总,我记住你的话了,像英雄一样撤退!”

卢作孚的两眼发湿:“对,像英雄一样撤退,撤退的目的是为了进攻!”

谢长富点头,嘴唇翕翕抖动说不出话。两个军官搀扶他上船。

赵素珍过来,拉住李坤山,说:“坤山,我们一起谢谢卢次长,谢谢他圆了我们的梦!”

李坤山裂嘴笑,对卢作孚说:“卢次长,你做了件大好事情,让我和素珍同船去重庆,到了重庆后,我们就要办喜堂!”

“啊,你们是一对恋人!”卢作孚笑,“好,好,也许我卢作孚会赶得上吃你们的喜糖。”

赵素珍笑道:“卢次长,你是一定要来呢。到重庆后,我会时常去交通部打问你的。”

“好哇,你还精灵,晓得啷个去找我。”卢作孚说,又问,“呃,你们两个怕是青梅竹马吧?”

“不是,”赵素珍说,“是别个介绍的。他呢,性子烈,打抱不平伤了人,被关押过。我大哥整死都不同意我跟他好。”

“可你就是喜欢他,是不?”卢作孚笑说。

“是耶,是恁个的。”赵素珍红透脸。

李坤山裂嘴笑。

“呜――”船要开了。

两个年轻人向卢作孚挥手告别。

卢作孚也向他俩挥手告别,嗨,啷个竟有这么巧,这两个年轻人的姻缘跟我和淑仪好相似!就想起自己的贤妻蒙淑仪来,想起了与淑仪的结合而生养的儿女们来,心中一阵酸涩。与妻子淑仪温存时,他曾问过淑仪,跟了自己后悔不?淑仪两眼水湿,看他说,不悔,我这辈子是要跟你闯风走浪了。

卢作孚朝两个年轻人挥手时,看见了在“民主”轮船头朝他挥手喊叫的船长孙正明。人声和浪涛声大,江风断续传来他那“卢总保重……再见……”的喊声。就也朝他挥手喊叫:“正明,你给我把稳些,这一船的人和货物都交给你了!”还想喊,正明,跑这趟船后要给你压更重的担子,却没有这样喊,“正明,你是这个!”比出大拇指。

“民主”轮离岸渐渐远去,卢作孚看见孙正明还立在船头,揭下船长帽朝他挥舞。就也振臂朝他挥舞。

“民主”轮过崆岭滩时,领江兼船长的孙正明站在驾驶舱内,透过前窗玻璃目不转睛前望大江,引领舵手谨慎行驶。

天低云暗,波涛汹涌。

这崆岭滩在西陵峡秭归县境。滩内长石踞其中流,分道南北二槽。南槽乱石错落,断绝航路。北槽虽可通航,但有大、二、三珠石斜列航槽,舟行极险。《宜昌府志》记载:“九里空岭之溢,九龙蛇退之奇,滩深湍急,礁石林立,古称步仞类崤凼,寻丈之内,皆天堑也。”冬春水涸非轻舟不可上下,为川江著名的四大险滩之一。明朝万历年间,归州知事吴守忠曾先后开凿二、三两珠石,致使舟行无患,更名为“通岭”。

“通岭”并非通途。

孙正明牢记着临出发前卢作孚对他叮嘱的话,崆岭滩历来十分凶险,现在已经临近枯水时节,船上满载有难童、伤兵和乘客,你要格外小心才是,否则会有覆舟之患。孙正明是跟随卢作孚多年的老水手,早经历过无数次长江的狂风恶浪,此时里是千万个小心。他深知道此行的意义不凡、责任重大。

驾驶舱门口,探进翠月那戴厨师帽的脸来。孙正明就朝她怒瞪眼。翠月那脸就缩回去。孙正明朝翠月怒瞪眼,心里却蜜甜,翠月已就要跟他成亲了。“民主”轮出发来宜昌的那天早晨,孙正明在船上巡视,无意看见送翠月上船的许五谷搂抱了翠月亲吻。他懵了,怒火升腾,欲捶死许五谷那崽儿!这时候,翠月看见了他,羞红满脸,赶忙推了许五谷下船,各自跑到船上厨房里偷偷哭泣。对于许五谷追求翠月和翠月也喜欢许五谷的事情,孙正明一直蒙在鼓里,他早认定翠月是他的,他俩亲上加亲拜堂成婚亲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情。那之后,他沮伤不已,伤痛万分。一件事情就怕从来不知突然晓得,他那大男人的心如同被机舱那轮机绞榨,疼痛难耐。轮船行至万县停泊时,翠月来找他了。那是个漆黑的夜晚,她强拉死拽他到空无一人的船尾,落泪向他赔礼道歉,吞吞吐吐说了原委,对天表明心迹,她也是爱他的!而且她已经想好了,这次从宜昌回重庆后,就跟他一起去请假,回涪陵老家把婚事办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落泪了,终还是原谅了翠月。他太喜欢她了,心涌大波的他,在那个漆黑之夜第一次狠吻了自己心爱的人。

奔涌的流水被空岭滩的礁石和江滩碰撞,似一头受阻的雄狮,勃然大怒,左冲右突,昂首长嘶。轮船便被这“怒狮”碰撞得左偏右斜。

挤坐船舱的难童、伤兵和乘客们一片惊惶,晕船者呕吐不止,胆小的难童哇哇啼哭。赵素珍和其他保育员们一起诓哄难童,自己也害怕落泪。

李坤山过来宽慰:“素珍,过了空岭滩就好。”

赵素珍说:“坤山,人家说空岭滩步步是险,能过去?”

“能。”李坤山说,“孙船长多次闯过这滩,莫怕。”

“上苍保佑,保佑这些孩子们平安到达重庆!”赵素珍祈祷。

吼叫的浪涛声小了,轮船渐势平稳。

“过了空岭滩了!”李坤山看大江,说。

赵素珍白净的脸上有了笑。两个恋人走到船舷边,目视江岸青山,憧憬未来。

“这个卢次长还真好,没得架子。”赵素珍说。

“是耶,他这么大的官,还说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李坤山说。

上行轮船终于艰难地驶过险滩,不想,又遭人祸。

就在轮船驶过空岭滩不久,几架日机飞来。“嗡嗡”的轰鸣声中,敌机轮番向轮船俯冲轰炸、扫射,船上顿时烟火弥漫,甲板上的三个船员当即被击倒。孙正明赶紧指挥轮船加速向前面的浓荫密布的支流行驶,以躲避日机轰炸。

谢长富副团长怒瞪血红的两眼大喝:“兄弟们,朝狗日的小日本开枪射击!”

就有伤兵朝空中的日机点射。

李坤山挺立船上:“日本鬼子,我日死你妈,老子和你拼了!”端起机枪朝日机猛射。子弹打光了,李坤山换弹夹,一串敌机的子弹射到他身上,这位就要做新郎倌了的年轻士兵瞪眼倒下了。

这时候,就要做新娘子了的赵素珍正用自己的年轻的身躯紧护着几个难童,她身边有个难童已经倒在血泊之中。她那清亮的大眼燃烧起烈焰,惧怕成了愤怒。没有人性的日本鬼子,你们竟然连这些花朵样年华的孩子也不放过!她顷力伸展双臂和身躯,尽可能多地护卫难童,不能再让他们遭受不测!她自己也不想死,她要在重庆和李坤山完婚呢!日机扫射来的子弹打穿了她的后背,她张嘴想喊李坤山,没有能够喊出来。她身下的孩子们躲过了子弹。

轮船快速驶进支流,掩藏进浓荫。

翠月跟了水手长向吉云匆匆赶进驾驶舱,舱内一片惨烈。驾驶舱的前窗玻璃破碎,受伤的额头淌血的舵工紧掌舵盘。孙正明仰倒在甲板上,肠子正往外溢,他已经长久入睡。向吉云一声惨叫,赶忙过去替换下舵工。

翠月抱了孙正明的遗体嚎啕痛哭:“表哥呃,正明呀……你,啷个就丢下我走了啊,我们说好了去涪陵拜堂的呀!你啷个就这么走了啊,我的正明呀!……”白色的厨师服上浸满了孙正明伤口处涌出的鲜血,哀号的江风卷走她那悲呛的哭喊。

紧掌舵盘的向吉云两眼噙满怒泪,嘴唇咬出鲜血。

翠月强忍悲痛,为受伤的舵工包扎伤口。

可恶的敌机飞走了,不满足的轰鸣声渐渐远去。

谢长富副团长抱着鲜血淋淋的李坤山,圆瞪怒目,嘶哑了的喉咙对着苍天吼叫:“小日本鬼子,你们伤尽天良,老子要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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